第439章 争颜面父请子托·谋大逆内勾外结

        南京,魏国公府。

        老国公徐俌年近六旬,子孙满堂,位高权重,身子骨一向硬朗,素来乐天豁达,笑口常开,如今却面带愁容,长吁短叹地来寻小儿子叙话。

        人还没进屋,便听屋内一阵嬉笑声传来。

        “公子爷,您别这样,大白天的……”

        “怕什么,哪个不开眼的敢打扰小爷的好事,小宝贝,你这肉馒头可是越来越大了……”

        紧随着一阵啧啧的亲吻和几声娇喘,让门外的国公爷听得直皱眉,重重咳了一声。

        屋内调笑取乐顿时停止,只余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不多时,一个鬓发散乱的俏丽婢女慌慌张张从房内跑出,见了家主匆忙一福。

        徐俌摆手示意下人退下,迈步进了儿子屋子,里间内小公子徐天赐衣冠不整,松松垮垮地挽着袍子,见了自个儿老爹面不改色,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倒:“我说老爷子,您这么大岁数了还为老不尊,偷听儿子床脚算怎么回事?”

        “放屁,年纪轻轻白日宣淫,就算不顾及国公府的脸面,也该爱惜自己身子。”徐俌和幼子倒没摆什么严父派头,原配去世得早,这孩子打小没受多少亲娘疼爱,对徐天赐的娇惯放纵,更多是一种补偿在内。

        “为了家里的官司避嫌,我连锦衣卫的差事都停了,成天闲得都快发霉了,不抓紧时间给你弄几个孙子抱,能干什么?!”徐公子理直气壮。

        徐俌长叹一声,“爹寻你就是说这事,朝廷此番派来查勘的兵科给事中徐忱与巡按御史曾大有会合应天的官儿们,把咱们的官司定下了,说什么附近地方乡民都说咱府上没那块地,要将那些庄田都断给当地僧民……”

        “好啊,这么说官司定了,我可以复职了!”徐天赐乐得一蹦三尺高。

        “三儿,你没听明白么,咱家官司输了!”老国公看着手舞足蹈的儿子直纳闷,这孩子听岔了?

        “输就输了呗,府里又不指着那点庄田过活,本就是徐林那个奴才搞得麻烦事,难怪我大哥来信埋怨咱们办事不利索,您说为这点田亩折腾多久了,害得我差事也停了,都快闲闷死了……”徐天赐对老爹抱怨个不停,张嘴闭嘴就是自己南都锦衣卫的差事。

        “没有府上这些庄田,怎么把你养大的!国公府这么大家业,可不是凭空掉下!今日官司输了,其他那些百姓得了消息,涌上来纷纷诉告争田,我们该怎么办!今日丢一顷,明日丢十亩,不出几年,你们哥几个就剩下个空宅子啦!”徐俌对这个拎不清轻重的儿子实在生不起气。

        “那就按我大哥说的,多给那些和尚百姓们点银子,让他们撤诉不就完了,多大个事,还不够丢人呢!”

        “你别张嘴闭嘴大哥大哥的,你大哥早死了,老夫我没下过那个种!”徐俌是真被儿子气着了,合着老子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们几个小的是丁点儿脑子都不动啊!

        “早些使钱也就罢了,如今判输了官司再用银钱疏通,示弱于人,国公府的脸面何在!你小子在留都勋贵中可还能擡得起头来!”

        “哦,这个么……”徐天赐挠挠脑袋,意识到自己跌面儿的重要性,终于打起了精神:“老爷子,您说怎么办?”

        徐俌遍布丘壑的老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爹这不是找你商量么,你那个大哥在陛下和刘瑾面前都能说上话,你去封信,让他帮咱府上美言几句,放心,不会让他白忙的,银子嘛该花的时候就得花。”

        相比较把钱扔给那些无权无势的和尚百姓,老国公更愿意用来疏通朝中关节。

        徐天赐摩挲着下巴,看着一脸期待的自个儿老爹,诧异道:“咱家朝里面又不是没人,直接请姨丈做主不就是了,何苦还要麻烦丁家哥哥?”

        徐俌的原配夫人与李东阳的续弦同为成国公朱仪之女,二人算来也是连襟,以李东阳当朝首辅的身份,以文章领袖海内缙绅的地位,应天府的官儿不会不卖这个面子。

        “他?”徐俌捋着下颌花白胡须冷哼了一声,“李西涯整日端着名士身份,为显清廉甚至让你姨娘抛头露面以字换酒,咱府上些许小事他若真想帮忙,徐忱出京时暗中关照一声也就是了,既然当时没帮,如今又怎会授人以柄!”

        “那何苦要我动笔,您老直接写封信不就得了,凭徐家两房在勋贵中的地位,无论丁大哥还是刘瑾,谁会不给这个面子!”徐天赐嬉皮笑脸地对老子言道。

        “老夫不要面子的!咳咳……”话一出口,徐国公自觉失言,急忙干咳了几声,“爹是说,你们年轻人之间,言语行文没许多顾忌,比我这老朽方便,若是你办不成,爹再出面也有转圜余地不是。”

        徐天赐嗤的一笑,“说到底,您老还是爱惜自个儿羽毛,怕留个结交佞幸权阉的坏名声,把儿子推出来做挡箭牌,是也不是?”

        徐俌也笑了,“你在留都勋贵中是出了名纨绔浪子,恣睢行事也非偶然,些许虚名也不足在意……”

        “那是以前,您儿子我如今管着南京卫事,怎么也该率先垂范,为南京万千锦衣儿郎做个表率,所以这事儿——另请高明吧。”

        看着小儿子无谓神情,徐俌太了解这小子打得什么主意了,“说吧,要多少?”

        “老爷子,你别老这么门缝里看人啊,张嘴就提银子,显得咱们父子俩外道。”徐天赐委屈万分。

        “少废话,你小子是老夫亲手带大的,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你一撅屁股,老夫都能看到你嗓子眼!”

        “您把我看得真通透!”徐天赐笑着把魏国公按在自己椅子上坐下,挤眉弄眼地笑道:“不过我真不要银子……”

        “哦?”熟知儿子脾性的徐俌有些意外,“那你要什么?”

        “您把府东面那菜园子划给我。”

        “太傅园?!”徐俌瞪大了那双混浊老眼。

        徐公子肯定没想改行种菜,东面那园子也不是什么简单菜园,而是徐府的花园,徐家先祖中山王徐达累官太傅、中书左丞相等职,洪武初年,朱元璋将自己为吴王时旧邸赐予徐达,徐达惶恐不敢受,在旧邸对面为之另建新第,永乐初年,徐达长女仁孝皇后把位于中山王府东面靠城墙的一片土地作为王府菜园赐给徐家,故此称为“太傅园”或“中山园”。

        “这本是要留给鹏举的……”老徐俌有些为难,那园子几代传承,历来都是归袭爵国公所有。

        “那当我没说,谁教咱出娘胎晚呢,什么好处都没落下不说,连娘亲的模样都记不住……”徐天赐语声哽咽。

        一看儿子开始抹眼睛,徐俌立时慌了神,“三儿,别哭,你娘下世早,也是苦了你……诶!不就是个园子么,爹做主,给你啦!”

        “谢谢爹!”徐天赐立时破涕为笑,给老父捶起了背,“孩儿这就准备写信,估摸着丁大哥回京就能收到。”

        “你小子……”徐俌正待挖苦儿子几句出口闲气,忽见有家人在外探头探脑。

        “什么事?”徐俌问道。

        家人老实回道:“禀老爷,京城有信到。”

        徐俌虽远在留都,京师动向也一向留心,毕竟一门上下许多口子人,一个不小心站错了队,没准儿就要落个无妄之灾,大意不得。

        徐俌接过密信,拆开看后面色凝重。

        “爹,什么事?”徐天赐见父亲神色不对,好奇问道。

        “鞑子五万侵宣府,又有三万入寇大同,兵围平虏。”

        “这事新鲜么?”那帮草原胡虏哪年消停过,反正离南京远着呢,徐公子从不放在心上。

        “奉旨巡边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此刻便在平虏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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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卷着飞雪,吹散了又一次汹涌附城的黑潮,只留下遍地不及带走的尸身和几具犹在燃烧的飞梯撞车。

        平虏城下,尸体堆积如山,偶有几个重伤未死的,只在无力呻吟,等待老天收取性命,从女墙垛口绵延城墙,尽是惊心可怖的斑斑血痕。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原来是鞑虏发来的兵——”

        丁寿得意洋洋立在城头,哼了几句荒腔走板、自改自唱的《空城计》,可惜没有瑶琴在侧,否则他定学着诸葛丞相抚琴一曲,以慰知音。

        “好!缇帅雅韵婉转,余音绕梁,标下等人真是有耳福啊。”一名全身披挂的军将举着双手拇指连声赞叹。

        “好在哪儿?你知道我唱得什么?”丁寿翻个白眼问道。

        “这……”军将一脸为难,他哪儿知道二百多年后才见端倪的京剧啊。

        算了,不难为这家伙了,这个时空十全老人有没有机会生出来还两说呢,丁寿放缓语气:“姜将军,有给丁某捧场的兴致,不妨多留心一下城防,立了功才好抹罪,也免教丁某为难,你说是不是?”

        “缇帅说的是,标下这便去督促巡城。”平虏城守备、都指挥佥事姜义擦擦冷汗,躬身告退。

        “似这等渎职之人,缇帅何必客气!”身旁一个披甲扶剑,相貌儒雅的中年人看着姜义背影甚为不屑。

        “没法子啊世高兄,如今鞑子压境,还得需要他们一文一武,反正使功不如使过,静观后效吧。”丁寿笑言道。

        那日他们一行进城后,胡骑大军随即蜂拥而至,马不停蹄直接攻城,四面八方望不到头的人马向平虏滚滚涌动,大有走马而下平虏城的气势。

        今年天寒甚过往年,引入护城河的兔毛川水已结了一层浮冰,数以千计的鞑骑纵马向前,在弓箭掩护之下,将一捆捆装满泥土的草袋丢入城壕,片刻便在四面壕沟上铺出了几条攻城通道,扛着简易竹木飞梯的鞑兵顶着城头箭雨礌石争相而上,这般一反常态不惧伤亡的劲头让平虏守军手足无措,未留神竟让百十人直接扑上城头。

        正当四野鞑兵齐声欢呼时,丁寿与马昂带领亲卫反扑了回来,马昂亲军苍头多是选自北地逃人,不但孔武敢战,且与鞑虏有切齿之仇,杀起来毫不手软,锦衣卫不擅阵战,城头群殴混斗却是在行,又有卫帅亲自带领,人人不甘于后,鞑兵在城头立足未稳,便被斩杀殆尽。

        杀心已起的丁寿直接下令连砍了十余个溃兵的脑袋,命锦衣卫城头督战,眼看着缇骑们拎着血淋淋的绣春刀站在身后,终于醒过神的守军在守备姜义指挥下开始迅速反击,工科给事中段豸组织城中青壮百姓上城协守,滚木礌石、灰瓶金汁不要钱的往下狠砸,不知打退了多少次攻势,城头军民累得精疲力尽,终于城外鞑子气势渐衰,随着呜呜号角,大队人马引兵城外安营扎寨。

        挺过鞑兵猝不及防的进攻后,再往后的日子便轻松了许多,沿河修建的几座城堡本就是为阻止鞑兵南下,守城器械充足,只要鞑子敢来,总有东西招呼。

        飞梯还没搭上城头,便被城头叉竿给推开,有阴损些的明军,也不去叉梯子,直接用叉竿顶端的分叉照人身上招呼,两丈长的叉竿,只要让前端锋刃戳上一下基本人命就去了大半。

        哪怕梯子搭上城头也没关系,狼牙拍、夜叉檑这类装了几千个铁钉的大型滚檑随便拍下去一个,城墙上便是一道血槽,云梯撞车都能拍个粉碎,何况是血肉之躯,最可恨的是这类东西都是拴着粗绳,砸完人以后还能用木滚收回再次使用,闲暇时丁寿观察这些密密麻麻足有五寸余长挂满碎肉的铁钉时,头皮都有些发麻,至于其他那些所谓“滚水金汁”、泥礌、砖礌等可以就地取材,随用随造的宝贝家伙,鞑子更不知道挨了多少,只要明军不是脑壳坏了,玩出几波匪夷所思的骚操作来,鞑子再想摸到城头比登天还难。

        几天攻防下来,丁寿对身边这位段给谏倒多了几分兴趣,城头城下来回奔波,衣不卸甲,一会组织军民协防,一会又安排城内百姓为城头送饭,还真是事无巨细,凡必躬亲。

        丁寿也好奇一个科道言官怎地这般熟悉本地情务,守备姜义和管粮郎中王翀对他指手画脚的逾矩之举竟事事配合,从未报以微词,间隙将疑惑问出,段豸只有苦笑说出原委,原来这二位都有把柄在人手上。

        段豸也是刘瑾派出清查各处府库的科道之一,到此之后便一一查照账册与仓储积存,发现平虏城内上报火灾焚毁草料竟达一百四十七万束,便是其中无有私相鬻卖之事,一个防护不力的渎职罪名也是赖不脱了,那二人倒也光棍,自陈其过,段豸准备如实具本上奏,却忽得了右卫传讯:鞑兵南下,锦衣缇帅丁寿正在南来途中,万要护其周全等等。

        姜义和王翀这下可慌了神,自动忽略了鞑兵南下这点小事,丁寿大驾降临才是要命的灾祸,宁夏大沙井驿草场那场大火断了多少人的前程,他们二位也有所耳闻,巡抚刘宪、佥事贾时更是不明不白死在狱中,山陕二省同僚折戟沉沙在这位锦衣缇帅手里的不知凡几,大明官场已暗中流传一首歌谣:南山来,祸事到;雄狐鸣,阎罗叫!

        这二位当即抱着段豸大腿,嚎啕大哭,什么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没满岁的孩子这类凄惨家事更是倾吐一番,只求给谏高擡贵手,务必帮他们度过此遭。

        按段豸初时想法,这二人交给诏狱那是罪有应得,可接了鞑兵南下的消息,又不得不依仗这城内主事的文武二人,只好虚与委蛇,答应代为遮掩,不过段豸答应的前提是我不主动说,既然人家主动问了,那就对不起了,竹筒倒豆子——抖落个一干二净,是福是祸,你二人自己兜着吧。

        不得不说,兵临城下,丁二如今还分得清孰轻孰重,没有热血上头直接将那二人法办,看那两位成天提心吊胆心不在焉的对守城也不利,把那俩唤过来直接挑明你们的破事爷全知道了,不过也不要太担心,看在你们悔过态度良好,又没像宁夏那帮不开眼的官儿们一样欺上瞒下,本官秉持今上“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八字方针从轻发落,烧毁草料该赔的赔,该罚的罚,这是跑不了的,至于其他处置么,就看这场战事的表现如何,打退鞑子一切好说,如果错上加错,那也不用进诏狱浪费粮食了,二爷直接请出御赐金牌,借你二人项上人头振奋军心。

        姜义二人初始一听事情败露,自忖必死,没想事情还有转机,当即连连叩首感谢缇帅法外开恩,拍着胸脯保证必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丁大人就是他二人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等等好话说了一箩筐,之后的二人也的确打起精神,调拨军需,严密关防,城头御虏,城内安民,大事小情无一懈怠,将平虏城军情民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真让丁寿有些刮目相看,合着大明朝的官儿不是没能力,压根就没想好好干啊!

        “缇帅,鞑兵东西两路大军同时寇边,似乎早有预谋,宣大一时应接不暇,我等困守孤城,终非长久之计,还需早做计议才是。”段豸按剑遥望城外连绵不绝的蒙古军营,忧心忡忡。

        丁寿点头,“鞑子来势汹汹,仅指望宣大兵力应对的确是捉襟见肘,少不得要请些外援。”

        段豸忧心未减,“文书往来京中旷日持久,待京营援兵赶至,鞑子怕是要深入大同腹地,贻害地方啊!”

        “京营及时敢来只是最好,便是来不了么……”丁寿冷笑:“丁某也要断他们一条胳膊!”

        段豸不解:“缇帅之意……”

        “鞑子不识天时,前番乘国丧之时寇犯宣府,已是对天子不敬,此番又趁年节入寇,我若不替陛下出口恶气,怎对得起此番巡边重托!”

        丁寿狠捶了一下城垛,阴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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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古兵营。

        牛皮毡帐内灯火摇曳,人影晃动,争吵声不绝。

        “阿姐,平虏城久攻不克,我等在此迁延下去何时是头!”巴图孟克第三子阿着焦躁万分。

        “台吉所言正是,公主殿下,大军每日在此消耗甚巨,仅靠山里零星村寨所打草谷实在难以维持,还是趁早另做打算吧。”多郭兰连声附和。

        任他二人苦口婆心,口水说干,据案盘坐鼓着腮帮子的图噜勒图就是不为所动,反正不拿住那个叫丁寿的小贼万剐千刀,一片片削了喂鹰,是别想让大军离开此地一步。

        “知道阿姐受了南蛮的气,待杀进大同腹地,阿弟将沿途城池村寨尽数屠了给你出气就是!”阿着拍着胸脯保证。

        图噜勒图俏目一翻,白了弟弟一眼,“得罪我的是那个锦衣卫的头头,和南朝其他百姓有什么相干!迁怒他人,不是草原英雄所为。”

        “我……”阿着被噎得好悬一口气没上来,当日是谁吵闹着非要出兵报仇的,而今倒成了我拿旁人出气!

        暗道自己也真是昏了头,非把这个刁蛮姐姐带出来干什么。

        “公主殿下,非是老臣多事,南朝城池坚固,非旦夕可下,我等仓促分兵,后方右卫等城池围而不克,如芒在背,不如收拢大军先克右卫、威远等城,既解后顾之忧,又可借机筹措粮草,再做下步打算!”

        “不可!”阿着立时跳出反对,虽然他在撤兵平虏这件事上与多郭兰保持一致,可对他的计划却不认同。

        “此番父汗之命是要兵临城下,震慑南朝,我等在此已虚耗了许多时日,岂可再多拖延,应当立刻全军南下,沿桑干河一路东进,突袭南蛮都城。”

        “汉蛮城池俱是沿河而建,若不除去后顾之忧,土默特勇士怎能安然南下!”老多郭兰跺脚疾呼。

        无怪老将痛心疾首,大军行进非同小股侵扰,几万大军人吃马喂,溪水都能一天喝干,因此凡是大军开拔,多要派前锋打头,探查行军路线,最好是沿河谷行军,一来避过崇山峻岭险关要塞,二来也可保证水源充足,宣府东路军沿洋河西进,他们三万大军先走兔毛川,再奔桑干河都是一个道理。

        道理简单,明白人自然不少,明军在关墙以内沿河建了右卫、威远、平虏等城,便是为了扼守河谷要道,逼得来犯之敌分摊兵力,难以深入,你若敢对他们弃之不理,便要做好被人袭扰后方,甚至截断后路的准备,旁人如何领兵多郭兰不知,反正他是做不出将土默特这三万大军孤注一掷的事来。

        “草原勇士最耐得饥寒,离了河水,喝马奶吃肉干便打不得阵仗了?大同四周山地平缓,我等便绕开城池,翻山而过,打南蛮子一个出其不意!”阿着有自己的打算,阿尔伦五万大军兵力远超自己,且是察哈尔本部精锐,对其惟命是从,如果被他先打开了缺口,突入南朝京师,未来大汗之位可就距自己越来越远了。

        “便是突入河谷之地,汉蛮沿桑干河上还有朔州、马邑、应州等城池,不消说半路尚有大同镇城,若是大同三卫兵马沿河南下截断去路,我等前进不得,后路又断,岂不成了堵在洞里的老鼠,困也困死了!”相比争功心切的阿着,多郭兰更在意的是保存这三万部族战士。

        “老伯休要恁地胆小,南人孱弱,只能龟缩城池不出,又怎敢出城邀战,大同腹内之地平坦肥沃,多的是村庄市镇,一路打着草谷也尽够人马所需。”阿着对多郭兰的小心谨慎不以为然。

        轻骑突进,逢城便过?

        你小子这般心大!

        便是沿途一个两个城池守将懦弱胆小,还能个个都不敢出兵拦截?

        这般接二连三地主动上门寻死,你小子究竟怎么活到现在的!

        多郭兰在草原上活到恁大年岁,凭的可不是一腔热血,深知运气再好也有用完的时候,是以无论阿着如何劝说,只是摇头不许。

        “好啦!”图噜勒图被他二人吵得心烦,拍案而起,“路要自己走,花要自己采,你们想怎样是你们的事,给我留下一支军马,不打破城池砍下那丁寿小贼的头颅,我绝不收兵!”

        事情还不就是你闹出来的,如果集中兵力稳扎稳打,别说右卫城了,怕是威远都已经被拿下,如今倒好,三万兵马分成几部,大家围着最远的一个平虏城打转转,阿着两人对视一眼,觉得无论是进是退还是先把这个刁蛮公主应付下来再说。

        “阿姐……”

        “公主殿下……”

        咔嚓一声,矮案桌角被切下了一块,图噜勒图举起手中黄金手柄的蒙古短刀,森然道:“谁再多言,如同此案!”

        大汗金刀!

        多郭兰咽了口干唾,瞥向了一旁的阿着,大汗把这东西都赐给她了?

        阿着舔舔干涩的嘴唇,面对多郭兰质疑的眼神微微点头,心道你知晓某为何对这位阿姐言听计从了吧,不敢不听啊!

        面对这位刁蛮不讲理偏又得罪不起的大漠公主,二人只好认命,看来当务之急是要破了这平虏城,先逮住那姓丁的小子为公主出气再说,仅靠目前的兵力肯定是没戏了,说不得只好从后路抽调更多兵力,阿着二人也不觉纳闷,那姓丁的锦衣卫究竟怎么得罪了图噜勒图,招来这么大的怨恨……

        该死的南蛮,不仅对我无礼,还说本公主黑,某定要先割了你的舌头,再好好羞辱炮制你一番,图噜勒图瞪圆杏眼,暗自发狠,手指却不禁抚上了自己的鲜艳朱唇。

        三人正为各自心中打算,商讨计议时,帐外有兵士来报,言道营外擒了一名南朝奸细,口口声声要见领军贵人,几人心中好奇,命人将奸细带上。

        来人寻常南朝百姓打扮,三十左右年纪,形貌俊朗,双手倒缚被推进了毡帐,也不见惊慌之色,面上仍有笑意。

        “你是何人?从实招来。”多郭兰沉声喝道。

        “尊驾何人,可否先行见告。”来人笑道。

        “大胆南蛮,此时此地还敢无礼,推出去砍了!”阿着厉声怒叱。

        来人面对凶神恶煞围上来的蒙古兵士,毫无惧色,只是哈哈大笑,顺从地任由推搡而出。

        “等等,”多郭兰喝止住手下兵士,侧首问道:“你笑什么?”

        “笑诸位身陷绝境而不知,反要将救命恩人推出斩首,如此自掘坟墓岂不可笑!”来人笑容讥诮。

        “大言不惭,以为凭几句虚言恫吓便可逃脱一死,痴心妄想!”阿着冷笑。

        “在下不才,也未活到自寻短见、自找死路的地步,甘冒杀头之险来进大营,诸位不觉奇怪么?”来人依旧笑着。

        “年轻人,你若有话不妨明言,如此故作高深,非明智之举。”多郭兰淡淡言道。

        “长者恕罪,在下之事实在是非同小可,若非见了领军之人,实不敢轻言片语。”来人终于收起笑容,肃然道。

        “某是茂明安之多郭兰,这位是巴尔斯博罗特台吉,我等身份可够?”

        来人面色微诧,随即笑道:“原来是黄金家族血脉与土默特万户之阿古勒呼当面,在下失敬。”

        来人似乎很清楚蒙古内情,多郭兰与阿着相视一眼,目光中都有疑惑之色。

        看了一左一右的二人神情,来人唇角轻勾,又对正中据案胡坐的图噜勒图微微一笑,“观芳驾年纪相貌,想必就是美貌传遍草原的图噜勒图公主殿下,不才绑绳在身,不便行礼,怠慢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图噜勒图心不在焉,对这番奉承话充耳不闻。

        “你究竟是谁,为何对草原诸部之事如此了解?”老多郭兰已不再淡定。

        “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天下之事有何不在圣教掌握之中!”来人萧然长笑。

        “白莲教?!”

        多郭兰与阿着相顾失色,阿着更是暴跳如雷,“来人,将这贼人装麻袋里乱马踩死!”

        由不得阿着不怒,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至正年间蜂起的韩山童、刘福通、周子旺、徐寿辉、明玉珍等各路反贼身后都有着白莲教的影子,堂堂大元,花花世界,万里江山,可说是亡始于白莲教之手,怎不让以大元苗裔自诩的他痛恨切齿。

        “台吉且慢,且听他说明来意。”

        “此等反贼的胡言乱语,有何可听的!”阿着暴怒道。

        多郭兰沉声道:“人既已在此,听听何妨,若真是胡言乱语,再处置不迟。”

        “你……诶!”此番出兵皆是土默特人马,念着还要继续共事,阿着纵然万般不愿,也只有跺脚听从。

        见二人争吵方休,来人才展颜笑道:“老大人明鉴,其实百年来中原物是人非,昔日圣教各路前辈英豪,早已消亡于伪明逆贼朱元璋之手,说来本教与大元也算同仇敌忾,殊途同归啊!”

        “仅凭这些虚无之言怕是救不回自己性命,”多郭兰态度冷淡,“某劝你好好想想再说。”

        此人似乎对自身生死并不在意,面对多郭兰威胁仍旧笑口常开,“相比土默特三万大军的性命,在下一人生死又算得什么……”

        多郭兰倏然变色:“此话怎讲?”

        “不才说此番南下的蒙古大军朝不保夕,若不尽早退兵,全军覆没只在翻手之间。”

        “休要听他危言耸听,此人定是南朝探子,想要诓骗我等!”阿着大功未立,反应最激。

        “危言?”那人呵呵一笑,“宣大总督文贵、大同巡抚崔岩严令大同腹地各处州府坚壁清野,山西镇兵出宁武,延绥镇三千游兵由清水营(和宁夏清水营不是一个)渡河,星夜驰援大同。”

        每说一句,多郭兰脸色就难看一分,南朝坚壁清野,大军便无处就食,那他入关所图为何?

        山西延绥两镇兵马驰援,合三镇之力,己方兵力已不占优,况且他久在河套,素知延绥兵将惯战精锐,不易对付,弄个不好此番便要损兵折将……

        来人继续悠然笑道:“这桩桩件件的军情想必过上几日远探哨骑便能带回,在下只恐为时已晚……”

        “怎么说?”多郭兰紧张追问。

        “大同副总兵朱振由左卫出兵,一路衔枚疾进,打算先解右卫之围,随后合兵一处,夺回杀虎口,断了诸位的归路。”

        多郭兰闻言变色,后路被断,几万大军难道翻山越岭地在边墙上再挖开口子回河套么,即便一切顺利,失了水源补给的土默特三万儿郎最后回到草原还能剩下多少!

        “一派胡言,若说山西镇兵马出援尚有可能,延绥却并非文贵那老儿治下,南朝官员遇事推诿,延绥镇军怎会无令轻出,此人自称白莲教徒,某看是南朝奸细,别有所图!”阿着并非不通南朝情状,他既敢在达延面前请命出战,此前也做了一番精心准备。

        多郭兰心中一动,对呀,他们才破边数日,按时间来算,烽火传递到南朝京城不久,即便南蛮朝中那些官儿一改以往拖沓,但商量对策,传递军情,各镇兵马再准备粮草起行,都需要些时日,怎会来得恁快!

        “消息传递京中自然需要些时日,可这番谋划却是出自平虏城中的一个人,此人深得伪明皇帝信托,有便宜专断之权,又依附权阉,行事狠辣,各镇疆臣接其党羽传报,不敢不听命行事。”

        “此人是谁?”阿着与多郭兰异口同声问道。

        “锦衣佞臣——丁寿!”

        正在魂游天外的图噜勒图突然蹦了起来,“没错,就是那小恶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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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嚏!”哪个混账在念叨二爷,丁寿揉了揉鼻子,非常不爽地翻了个身子。

        鞑兵围城,丁二日子也不好过,每日随着巡查城防,顺道再看看躲入城中的百姓安置,几日没得到空闲和两个小美人来上一发不说,连觉也未睡个囫囵,今日将近五更天才算找着机会回房休憩,可才睡着没多久,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怎么了世高兄,鞑子又攻城了?”丁寿看着气喘吁吁跑来的段豸问道。

        “没……没了……”

        “谁没了?”丁寿急道。

        段豸好半天才将气喘匀,“围城的鞑子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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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曈曈初日破开云雾,金色晨曦之下,河谷间尽是源源不绝的行进队伍。

        “借奶还黄油,借牛还骏马,我们蒙古人知恩图报,还请李先生转告贵教教主,此番传讯之情土默特定有厚报。”

        多郭兰向眼前的年轻人——白莲教三坛之一的青阳坛坛主李大仁,拱手作别。

        李大仁笑容依旧,“老大人客气了,我等目的相同,皆为掀翻紫禁城中的皇帝宝座,互帮互助,本是应有之义。”

        图噜勒图乘马经过,李大仁笑施一礼:“公主殿下一路安好,待来日有暇,大仁定往拜会,以偿今日礼数。”

        图噜勒图冷哼一声,一言不发策马疾行,这南蛮的笑容好假,还不抵那姓丁小贼的坏笑,起码“坏”的真实,毫不做作。

        遭人冷落的李大仁面色不改,转对神色怏怏的巴尔斯博罗特,未语先笑:“台吉也休要英雄气短,我们汉人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小挫,未尝便是坏事。”

        阿着没好气道:“草原上丢了马就是坏事,不会给自己找别的借口。”

        “放眼一寸,可见江山万里;挪动一步,便可直上云霄,台吉乃草原豪杰,若想更进一步,何必拘泥一处呢。”

        “什么意思?”阿着皱眉。

        李大仁将阿着引到僻静处,仍是笑道:“台吉兄弟众多,非龙即虎,与其争一时长短,何不将眼光放到别处,另寻外援。”

        “外援?哪个外援?”

        “近的么,大土默特兵强马壮,火筛塔布囊勇冠草原,岂不就是绝好的外援,台吉费心经营一二,必能让塔布囊发觉台吉有别诸子的过人之处。”

        “远的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

        “是我们,我等乐见台吉宏图大展,”李大仁更正道:“白莲教弟子遍布天下,数以万计,其中人才济济,时机成熟时里应外合,何愁台吉大业不成。”

        “你们想要什么好处?”

        “待来日台吉马踏中原时,为我圣教正名,立白莲为国教,允我等广传大法。”

        “好,某应下了。”

        “一言为定。”

        二人击掌为誓,巴尔斯博罗特心底野心萌动,尽是对权力的渴望,李大仁眉梢眼角除了笑意,无人知其心中所想……

        喂马喂三伏,喂牛喂三九,此番冬日出兵得不偿失,部落中未得尽心饲养的牛羊有多少能够挺到来年开春?

        多郭兰看着夤夜起行的疲惫部众,心中哀叹:土默特,何去何从……

        这回算你命大,早晚有一天要你跪在我的面前磕头求饶,图噜勒图眼中火苗跳动,暗自发狠:丁寿小贼,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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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绥德,戴钦府后宅。

        “不让人省心的小淫贼,蠢得和猪一样,别人也赶路,怎么就你被鞑子堵在城里啦!”

        戴若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行装,嘴上还不住自言自语:“爹也是,去山西赴任也不带人家,从他那儿动身岂不快多了,出了事也不知通传一声,还得小姜得了军报过来报讯,哼,这账回头再算。”

        “小淫贼,你最好别出什么事,不然我……你做鬼我也放不过你!”翠绿玉笛插在腰间,出风毛织锦斗篷往颈间一系,拎起才打点好的简单行囊,戴若水心头默祷着打开房门。

        庭院中雪压枝头,一个穿着月白道袍的秀逸身影如玉树般傲立其间,闻得声响回身一笑,好比雪中寒梅,迎风绽放。

        “若水,哪里去?”

        “师父……”戴若水不由呆住,手中包袱轻轻滑落。

        注:发现前文一个小bug,沈德符《万历野获编》里说:“徐鹏举者,中山武宁王七世孙也,父奎璧,……及长则父已殁,以正德十二年嗣祖爵”,私以为徐俌长子早死了,最近看到徐俌的墓志铭,里面提到“子男三,长璧奎先一年卒”,这么看徐鹏举他爹是正德十一年死的,不过两个版本里连名字都不对应,所以就按照前文当他早死了吧。